天井的花圃里有楓葉,蘆薈,幾株太陽花。 那些是祖母種植的。 我枯坐在廳堂外的方形大石條上,凝視著花圃上、屋檐下綠綠的青苔。 匍匐的植物,貼著地面的植物,從鄉間墻角,青石的臺階,沿著窗臺枯寂的麥草,在淅瀝的暮雨里蔓延開來,一叢叢、一簇簇暗綠色的植物沿著天雨的腳步快步趕上去,把村莊夜雨的黑深邃了幾分。 這是些極其普通的渺小的生命。 在我纖弱的少女時光里,我乍見青苔,竟感覺它與我是相通的。那時我十二三歲,不識愁滋味的時光,卻在鄉間低矮的屋檐下、水井邊、石板路、泥濘的田埂上和父輩彎下去的脊背上,看到了青苔的隱喻。綠絨絨的,無聲無息,潮濕的空氣、濕潤的泥土,靜寂的角落,就是它所處的幽深境地,匍匐的形態呈現生命的安寧和堅韌。 我喜歡這綿軟的綢緞般的生命,常常蹲下身子研究它們,與之對話。 穿著斜襟藍布衣的祖母坐在廚房的門口擇菜,母親抱著弟弟坐在天井下竹席上納涼,妹妹多數時候是乖巧地坐在旁邊,父親有時擔水有時看看書報。這樣散淡的時光看上去多么的清閑、舒適。 可是,那些青苔仿佛是長有腳和手,不知什么時候爬進祖母的發絲,我記不清楚,連祖母用蘆薈汁搓頭發也無濟于事,也不知什么時候皺紋布滿了母親的額頭,更不記得那些青苔是如何讓父親的雙手綴上了老年斑,漂白了父親曾經烏亮的須發。時光的顏色就這樣無情地在他們身上一層一層褪去,然后又不容置疑地一層一層覆上無法剝落的滄桑。 后來,祖母永遠躺進了青苔里,那個靜寂的角落,無人喧嘩,更無浮躁的聲響。我暗藏著一份堅韌的心思,漸漸成年了,內心和身體也開始長出了青苔。 沒有什么能阻礙它的生長—— 喜歡上一個男孩,是在一個枯燥的寒假。那男孩就住在那條鋪滿石板路,長滿青苔的街巷深處。我見得最多的青苔就是生長在那條街的石縫沿里。讓我心動的男孩穿著藍色的軍裝。在長輩的撮合下,所謂的交往其實是很明朗的。收到信的時候,是一陣心跳的肅靜。信紙在微風中顫栗,與我青春的、微綠的、驚奇的顫栗一樣,它繼續著肅靜,我撕開青春期的一種迷霧,撕開了一種心悸、驚喜的色彩。 那時候,我年輕又矜持。青苔從石板路上,從街巷的墻壁上,從溪邊的巖縫中瘋狂地生長出來。我和青苔都陷在時間的深處,只不過一個是綠,一個是灰。 《青苔賦》云:“背陽就陰,違喧處靜。不根不蒂,無華無影。”這是沉靜下來的文字。百回千轉之后,我深深驚詫于青苔的隱語。世間有些事也許一開始就注定是沒有結局的。 那時是偶然撞倒暖水瓶,“嘭”的一聲爆炸了,滿地的瓶膽碎片和四濺的熱水。碎裂聲之后在我的腦里持續很久,仿佛有種金褐色色調籠罩了我們,一種破碎、幽邃的悲涼瞬間席卷過來。 深入心扉的涼意,開始一路逶迤著。一張張信箋已然被青苔覆蓋,斑駁的是紙張上無序的詞語和錯亂的標點,單薄的段落沾滿了深秋的霧氣——一朵尚未開場的劇情充滿無解的憂傷。綠色潮濕的青苔從那以后開始在我的身體里瘋長。 那時,我們已經在告別。 多年后,我回到小街,再次見到青苔,依然深深淺淺地碧綠著。 我仍慶幸與青苔的相遇,輕輕一瞥,都是些可觸摸的親切的回憶。一如簡媜所說的,“總有一些溫馨的東西,隨著生活的潮漲不知不覺地遺落于我孤單的沙岸,像一篇呆板的公文里突然冒出的美麗句子,那樣令人驚訝,令人有淺淺的喜悅。” 只是,那些想起來便唇角淺淺上揚的時光啊,離我是那樣的遙遠了。 現在,我靜靜地望著荒蕪的老屋,青苔無時不刻不在等待著我。這是些帶著生命感傷的青苔,有著思想靈魂的青苔。它不曾被歲月摧折或分化,反而是慣看塵世的今昔變幻,悲喜明滅,扮演著自然萬物中的一個角色。在我長滿野草的生活中,在我布滿荊棘的生命里,青苔就這樣一片一片,一層一層地長出來,逐漸擴大版圖,直至占領我的整個人生,讓我一生貼著地面飛翔。 好在記憶都在。時光逝去,記憶如海。唯有回憶,還能握住當時的溫度。我在經年之后,才發覺,那些年少時在村莊上緩緩流過的看似平凡的日子,卻是我一生中的好光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