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年的臺風天有點做作,“雷聲大雨點小”。風聲瀟瀟,雨絲飄飄,沿著新建的聯二線(環山區公路),穿行在崇山峻嶺之間,山疊山,水錯水,原野阡陌,縱橫交錯。梯田一層一層跟上來,層層香,清新綠,應接不暇,自然的鴻篇巨著瀏覽不盡。 秋意清淺,涼風拂面,站在游洋鎮的天空下已是正午時分。欲雨未雨的天,烏云滾滾,青山綠水環抱的山區集鎮,有無限的風景和無窮的寂寞。行走街上,民居樓閣整齊劃一,街道走向傳統格局不變,庭前屋后不時地閃過桂樹墨綠的身影,花香濃郁。青山還是青山,田野還是田野,農耕時代的安詳氣息撲面而來。舊縣衙、祠堂、軍址、墟市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歲月已將傳說的輝煌蕩滌干凈,空余 “古邑”、“衙門里”等地名。留存的地名,究竟深藏了古興化縣多少人知、多少人不知的精彩或平凡的故事?鳥兒飛過,風兒吹過,存世470年的古興化縣,喧囂與寂寞,消亡與沉積,都在季風送轉的更迭中,沉睡在眼前的錦山繡水中。 沿著古邑的舊址一路下去,越來越猛的風,穿堂過巷,嗚咽聲聲,仿佛有訴不盡的心事。向南轉過街角,在磚樓與瓦房對望之間,冷不丁地,一座拱橋,一溪流水,躍入眼簾?;菡?,不由地脫口而出。幾回回史籍中記載的橋被日子磨礫得更新,似乎不曾留下歲月的風霜。而今,我的視線終于有機會落到她的身上,此刻,云暗天低,清秋簾幕千家雨。 不得不承認,懸掛在游洋溪上的惠政橋纖巧秀美。橋長15米,寬3.6米,橫跨在12米寬的水面上,全部用花崗巖條石砌成的。橋頂高出地面近7米,橋頭不見橋尾,宛如一彎新月高懸在青溪上。單孔高拱,大橋洞頂距水面15米,保持水流量大而通暢,減輕流水對橋身的沖擊力。橋面鋪有石級,兩側置石欄桿,橋中左側建有一亭,上書太平社。古老的建筑風格,濃濃地透出煙火人間太平美滿的樸素愿望。置身亭中,既可躲風避雨靜心冥想,亦可飽覽兩岸人家濃厚的生活情調。風姿綽約的惠政橋,凌空于清流之上,隱于層巒疊翠之間,恰似玉帶飄舞,旖旎多姿。若是皓月當空,惠政橋倒映水中,恍若虛月晃動,與天上的明月遙相呼應,虛實相和,美若仙境。 2 美在文字里,美在追思與懷想之間,覽讀橋頭的碑文,行走橋上,心潮起伏,感慨萬千。時間的洪流可以摧毀一切有形的建筑,卻抵擋不住無形的文化潛移默化地滲透。建橋之前,興化縣治與街道之間被游洋溪隔斷,僅有搭石供兩岸來往。如遇臺風暴雨,山洪崩發,不僅沖毀兩岸農田,而且民眾生命財產安全也是岌岌可危。時任興化知縣陸楠倡導士農鄉紳出錢出力,在游洋溪修建一座長五丈、高亦五丈、寬一丈有余的石拱橋。橋落成時,剛好巡撫到興化縣巡視,于橋亭中休息。陸楠稟告建橋始末,并請巡撫為橋題名。巡撫感念山區民眾生活維艱,感慨建橋不易,當即揮毫“惠政橋”,寓意惠政治理,安民固國。 惠政橋始建于南宋隆興二年(1164年),似乎是古老的興化縣留傳下來唯一顯眼的標志性建筑。她見證了古城的繁榮和衰微,忠實地記錄了古興化蠻荒與文明的歷程。八百多年來,惠政橋歷經幾次維修、重修,無從得知。有限的文字資料記載,清乾隆二十年(1755年) ,監生陳大勛、陳攀龍、林朝堂等集資重修,始成當今規模。1958年,特大洪水災害,兩岸數百畝良田、民房被吞噬沖毀,唯惠政橋安然無恙。世間萬物終有定時,1999年10月9日第十四號強臺風襲擊,山洪暴發,老態龍鐘的惠政橋終是在劫難逃,和古興化縣一樣徹底地在這片土地上消亡了。2000年4月,在仙游縣人民政府關心和支持下,在原址依樣復建惠政橋,就是現在所看到的模樣。 這是一片動蕩不安的土地。山高地險,多為山越、山獠憑山筑寨的聚居地。北宋太平興國三年(978),游洋人林居裔聚眾起義,與宋廷抗衡兩年,終被鎮壓。戰事平息后,宋太宗翻覽地圖,認為游洋“地險民頑,欲以德化之”,決定在此單獨設軍立縣,加強控制,取名“興化”,意興天子之德,感化頑民。游洋鎮地處仙游縣東北部山區,四面環山,位置居中,東鄰涵江區,西與石蒼鄉毗鄰,南連鐘山鎮接城廂區常太鎮,北通永泰縣,扼住莆田、仙游、永泰交通要道,確實是一個縣級行政機構的理想選址。地利人意,興化縣應時而立。公元979年,宋廷在游洋林居裔原住宅上毀宅建太平軍軍治衙署,又設興安縣縣署于軍治旁。興安縣舊轄游洋鎮(今游洋、石蒼、象溪一帶)原莆田縣百丈鎮、永福縣(今永泰縣)的陳山頭及福唐縣(今福清縣)的漈頭,百丈嶺、下廬嶺一帶山區。不久,太平軍改名興化軍,興安縣改名興化縣。興化軍治,興化縣治仍在游洋,興化軍轄莆田、仙游、興化三縣。 時光悠悠,興德化民,惠政殷殷。從蠻荒的“游洋洞”到“山川清秀,林木蔚薈,民居稠密,地氣精靈,而百族殷殷饒厚,故家詩書而戶禮樂,雖或僻在萬山之中,而人文之盛,于茲獨最。”(明周華《游洋志》)的興化縣首府,歷經334年,跨越宋、元、明三朝,成為山區一帶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其時朝廷公卿之多、豪姓望族之巨、庶民生齒之繁、田地物產之饒,僅次于莆、仙兩縣。境內書院學堂遍布,英才輩出,涌現出三個文狀元,即乾道二年的蕭國梁、乾道五年的鄭僑和乾道八年的黃定;中國有史料記載的第一位武狀元熙寧九年的薛奕;理學家陳師昭和史學家鄭樵;以及發憤撰著《游洋志》(八卷)的周華。與莆田、仙游三足鼎立,共同構筑“海濱鄒魯”、“文獻名邦”的盛譽。 “天下之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正是這無數次的分分合合,人類文明的歷史才得以在摸索中不斷前行。公元1313年,元朝以舊治地窄人稀為由,下令將興化縣治遷往莆田縣廣業里湘溪(今新縣)。后人把游洋鎮稱為“舊縣”,稱湘溪為“新縣”,沿用至今??h治的遷徏亦難挽留興化縣被撤銷的命運,“福建歷代無戰爭,相對于中原血流成河、白骨蔽野而言,其實閩之先民所受的屠戮,亦十分殘酷”。(《八閩通志》)改朝換代,兵變禍亂,雖局部戰爭主要是在郡治莆田和仙游縣城進行,但興化縣未修城池,居民分散,無力抵抗,備受蹂躪,付出的代價更慘重。明正統十三年(1438年),興化人口幾乎消磨殆盡,全縣只剩下300戶461人。貢士蕭敏上本朝廷,請求裁撤興化縣。理由是外敵內亂,野獸噬人,瘟疫虐人,連豪門大族都難以維持,何況窮人乎!國賦無法完繳,縣治自然難以維持,朝廷因此下詔準撤。莆田縣分得150戶230人;仙游縣150戶231人(明·弘治《興化府志》),綿延470年的興化縣完成了歷史使命,原來由福清、莆田、仙游、永泰劃出的部分疆土,從此各歸本治。 3 行政區域的增減置撤,原本尋常事。宋太宗因游洋林居裔造反,在該地設軍置縣,加強統治,事屬權宜。但它既已繁興了三百年之久,卻又衰落下去,以至不得不撤銷,撤銷時人口凋耗到幾乎滅絕的地步,令人驚醒深省。北宋立朝,黃袍加身,兵不血刃,一片歌舞升平的氣象,宋太祖吸取前朝教訓,要求官吏秉公辦事,清廉為民,特囑州府、縣勒《戒石銘》于堂前。當年黃庭堅手書:“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原游洋興化縣署堂前的《戒石銘》,穿越兵燹戰火,走過興廢存亡,依舊完整保存在涵江區新縣(古湘溪)鎮政府。究竟成為幾多父母官的座右銘,則頗令人玩味。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興化縣消失了,但她在這片土地上的影響,無處不在。興化縣、興化軍的出現,改變了福建原有七個州郡的建置,才有今天“八閩大地”的響亮稱號;“興化軍風俗,園池勝處,唯種荔枝?!?,蔡襄的《荔枝譜》道出了“荔城無處不荔枝”的緣由;興化縣之后有興化路,興化路之后有興化府,興化府之后有莆田市,雖然滄桑巨變,版圖縮小了,地名不斷地變化,但那座曾經存在的古城依舊蛛絲馬跡地潛藏在這片熱土上;興化平原、興化灣、興化桂圓和興化米粉,故園厚土,風味特產,時時讓人品味起那個消失580年的古縣城所散發出來的溫馨和寒苦,追思那些生存在這片土地上坐標式的歷史人物。 兵荒馬亂的年代,選擇在易守難攻的深山老林中生活,圖的是一份安寧自足。這一方百姓的榮辱興衰,恩恩怨怨,曾經和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不可或缺的部分,都融入了惠政橋的身軀,永遠被記載在“古邑”地名之中,換得了安居樂業、國富民強的中國夢。漫步在這一片寧靜的土地上,終于明白,繁華若夢雨打風吹去,而時間是一道多么華美的饋贈。作為歷史的見證者,不曾老去的惠政橋像一位飽經滄桑的敦厚老者,安然地固守三百多年的輝煌,以清政廉民的風貌,默默地屹立著,呵護著這一方凈土,不斷地吸引著越來越多探尋的目光。 歲月的長河漂走了古興化縣的版圖,只留下彌傳彌烈的興化魂和這些古韻十足的地名。清清的游洋溪不知疲倦地流著,細雨飄飄,如針如線,密密地斜織著,像是籠著一層薄煙,烘托出一片安靜和平。微雨中的惠政橋,兩岸的人家和田野靜默著,放眼望去,安然詳和,如見桃源。 470年,在中華五千年文明史上微不足道,或許只是一個漣漪微漾。但這片土地所鑄就的文明歷劫不散,喚醒我沉睡的敬意,讓我一再地走近走進,傾聽輕叩那座消失的古城厚重的歷史足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