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活是從來不講道理的。 誰也沒有料到會遇上這樣一個幾十年一遇的春節，盡管我早已把春節看得十分淡漠。歲末給人們帶來萬象更新的憧憬，只是在感激歲月饋贈的同時，還會有徒增歲數的感傷，于是春節匆匆過后，往往只余淡淡的喜悅與憂愁。然而這個庚子年的鼠年春節帶來的沖擊卻是力道十足，蠻不講理地把所有的喜怒哀樂一古腦兒全塞給每一個人，劈頭蓋臉地不留一點情面，完全顛覆了很多人大半生對春節的理解。 2 陽光和熙，我輕快地在蜿蜒盤旋的福道上逶迤而行。這一日已是己亥歲末，我有事在福州逗留幾日，閑著無事，便去福道閑走。 快到梅峰山時，前頭拐彎處傳來了渾厚高亢的歌聲，可以聽出來是很專業的美聲唱腔男高音，圓潤飽滿，華麗流暢。走近了，看到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在詠唱著，其貌不揚，衣著樸素，卻神采飛揚著，他一定是被福道上的風光觸動了，非要引吭高歌一番不可，方可一抒胸臆。 我原本以為即將到來的庚子年會這樣無風無浪地來臨，一如既往，有陽光，有歌聲…… 從武漢傳來的關于某種疾病的零星消息被歲末的喜慶氣氛沖淡了，那里太遙遠了，而且被辟謠了，萬一有什么事，似乎也不會波及到福建。
己亥年是武漢的高光時刻，這座位于中西部的國家中心城市剛舉辦過軍運會，到了歲末年初，官方或民間都一如既往地忙著總結過去和展望未來，很少有人會去關注所謂的新型冠狀肺炎病毒……元月二十日，鐘院士宣布新冠肺炎病毒可以人傳人，隨后這種非常類似SARS的病毒的可怕才為人所知，它有很強的感染性，看似尋常的聊天也會傳染，通過呼吸道悄無聲息地侵入體內，引發肺部感染，進而呼吸衰竭，重癥患者往往生不如死。元月二十三日，武漢宣布封城。一夜之間，各種信息經過各種載體在無數人的心頭傳遞而過，遠在千里之外小城的我們開始有了一絲不安。 3 除夕，街上戴口罩的人多了，仍有很濃郁的喜慶氣氛。我們照樣忙著過年，吃年夜飯，看春晚，武漢新型冠狀肺炎的新聞早已鋪天蓋地而來，但總覺得離我們有點遠。 大年初一，新型冠狀肺炎確診人數破千，街上行人明顯少了許多，情形有些不對。那一天我在微信朋友圈寫下“庚子年，乾，元亨利貞”這一句話。 大年初二，一些傳言掀起了一股搶米慌搶菜慌…… 大年初三，早晨剛剛睡醒，瞄了一眼手機微信，“科比死了”便映入眼瞼，心情更陰郁了…… 大年初四，氣氛越來越緊張。出門如果沒有戴口罩，就像裸奔一樣，大家都會盯著你看。微信群里開始討論團購口罩的事了，但是往往因貨源緊缺而告吹。 大年初五，微信上流傳著武漢居民深夜唱紅歌的視頻，看著瘆得慌，但我可以理解，在一座圍城里，最初人們的內心往往是狂躁，這既是隨大流，又是一種渲泄。 大年初六，心緒平靜了一些，開始有記錄這個庚子鼠年春節的打算。 大年初七，周邊的村鎮有二例確診病例了，氣氛越來越緊張，到處草木皆兵。小區東門外停放著一輛鄂K的車，引來了一陣恐慌，還好最終只是虛驚一場。 …… 日子就這樣一驚一乍地過去了，生活還得照樣過，活著就是最大的事，除此之處，似乎意義寥寥。庚子年春節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春節，而一個平凡人很少有機會參與到一個重大的歷史的進程中，置身于在這個歷史事件現場的一隅，借時光之手記錄下來，聊以證明一種存在。 4 省內的確診人數和疑似病例數一天天上升，居家隔離的禁令越來越嚴，作為一個在平日里以散文寫作遣興的人而言，這樣的日子無可無不可。天大地大，日子過得很快又很慢，樓下的草坪在細雨中勃發著嫩綠的新草，正在不可抑制地蔓生著，滿墻的炮仗花也恣肆而喜慶地綻放著，熱烈、明艷、蓬勃。草木在人們無暇之時，兀自豐盈，讓人既感動又羞愧。這是一個所有人都沒經歷過的春節，沒有應酬，特別安靜。日子慢下來，人心也沉下來了，這是靈魂最為誠實的時候，該開始關注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了。 弗洛伊德說，當一個人開始追問生命的意義和價值時，他就生病了。按照弗氏的診斷，我一定是個病人，因為我和許多人一樣沒有意識到價值或意義在客觀上是不存在的，用弗氏的話就是“未得到滿足的欲望過多了”，用世俗的話就是“想多了”。 大年初九，牙齦腫痛，像被打入楔子一般，痛不欲生。問了一個醫生朋友，說是上火，引發體內炎癥的反射痛。我清楚自己的體質，上火了。春節前屯積了過多的大魚大肉，每餐幾乎都是烹悶油炸的高熱量食物，閑了下來，吃堅果、糖果，啃瓜子，泡紅茶。上火是身體有了輕微炎癥的反應，我適時地調整飲食結構，增加蔬菜攝入量，每天按時服用維生素B2，一天后癥狀緩解了，兩天后癥狀基本消失了。一場病后，人們才會痛定思痛，有所醒悟。我一向以病人自嘲，以一個亞健康者、間歇性的輕度抑郁癥患者的視角，用審視和批判的目光，掃視著自己與所處的環境，難免就有些變形和可笑，只是不自知而已。 在追求GDP的進程中，各個城市爭著做大做強，管理卻跟不上，就像人的機體一樣，運行快了，就有點躁，難免會上火，發展成炎癥，在不自知中生成病灶甚至拖成沉疴，病毒便伺機而入。SARS、H5N1、H7N9、中東呼吸道綜合癥、西非埃博拉病毒、新冠肺炎病毒席卷而來，成為一個個時代鏡像的表征，是警訊，也是懲罰。 5
“換誰在現場，能忍住這種心如刀絞和淚如雨下？”一位在抗疫一線的醫生目睹新冠肺炎重癥患者之死后說，“這種生命的告別和溺水一樣，就好比肺里都灌滿了水，活活地憋死，唯一不同的是，憋死患者的是新冠病毒導致的呈膠凍樣的炎性滲出物。這個過程中，肺部換氣功能完全喪失，再濃的氧也進不去血里面，但其他器官的功能還沒有那么快衰退，所以痛苦且殘忍，因為清醒，所以很多病人會呼救，會哭著喊醫生你救救我……伴隨著劇烈地掙扎，直到呼出最后一口氣。” …… 大年十四即二月七日的凌晨，一個叫李文亮的普通醫生死于新冠肺炎感染，他的死帶來的沖擊于我而言，更甚于科比之死。科比是勤奮出天才的楷模，被視為英雄，李文亮是一個普通的人，沒有什么能耐，只是活得純粹，講究個天良，講了真話，一樣是英雄。 在本應喜氣洋洋的日子里，看到人性的各種善與惡，強烈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無常。也同為升斗小民，那一夜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直到陰陽割昏曉的黎明時刻，才小睡一會兒。平日里，我們深情而虔誠地對待生活，小心翼翼地活著，深知個體在生存面前的卑微與艱難，生命中總有一些無法抗衡的東西，有時還要放棄自己的堅持。在妥協的時候，每每用“社會不都是這樣嗎”來安慰自己，視生命為一場徒勞的抗爭。“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生而有涯，人本來就是向死而生的動物，生命既然如此寶貴，那么珍惜每一時每一刻，活得簡單純粹才是生活的本色，保有一顆簡單的心，一切終究會好起來。 當這個社會處于恐懼之中，我們應慶幸自己身在一個風暴外圍的小縣城里，還活在厚實而蒼涼的歲月里，在感激時光賜予我們歲數的同時，也應在這個抵抗虛無的生命過程中，行動起來，反抗時間的流逝，尋找生命的意義，雖然有時是徒勞的。 6 入夜，戴上口罩去遛狗。狗養了四年，是一只精力充沛的小型犬，乖巧聽話，通人性。每天早晚帶它遛兩次，是它所期盼的，雖然它不一定懂得人世間正發生著什么，仍喜歡這短暫的自由，無知無畏，一往直前，卻不知這個世間是多么的兇險。 據說新型冠狀肺炎病毒起源于武漢華南海鮮市場里的野味交易。交易的野生動物種類繁多，現在披露出來的有果子貍、豪豬、山麂、刺猬、各種候鳥……數量令人觸目驚心。當我們回溯這次災難的源頭時，會發現一切都源于人類的貪婪，尤其是對食用野生動物的無休止需求。庚子鼠年開春的新型冠狀肺炎絕不僅僅只是一個重大的公共衛生事件，若干年后回頭看，這個事件將深具超出生物倫理學及生命倫理學范疇的意義。 小區周邊靜悄悄的，馬路上空空蕩蕩，偶爾有零星的車輛駛過，全然沒有往日的車水馬龍，仿若來到另一個平行空間。居所旁邊有一個由小山包改造成的公園，此時寂靜無人，草木馨香，四周樓盤的萬家燈火，像人間煙火的舞臺布景，把小城的夜空襯得璀璨奪目，一時間，在一片寂靜中，覺得時間已經靜止了，一切都凝固了，過了許久，才讓人恍然明白逢著了一個幾十年一遇的春節。 下山時，忽然覺得夜空中有明亮的一團晃眼而過，定神一看，原來是庚子年正月既望的圓月。無意間，逢著庚子年的第一輪滿月，“團團十六月，皎皎曜清輝”，像是在撫慰處于苦難中的人間。圓月如此長情，照亮了非常時期的夜空，那盈虛者如斯般的美好，鎮定了恓惶不安的人心，一掃心底里連日來的陰霾。在清輝下，我重新聞到了泥土的氣息，身心變得柔軟、松弛，隔著口罩，大口地呼吸來自曠野的空氣，不再悸動不安。 人總有左支右絀的時候，堅持下來，也會有圓滿之時。有時候，體悟一個特殊的年份，你須無聲地、寂寞地來，放空一切，在月夜里盤桓一番，或許在離開時，你會驀然驚覺，闌珊的燈火在你轉身的那一刻，已經驅散了內心的荒涼…… 7 一個普通的中國人或多或少都同武漢有這樣那樣的關聯，我的代步車產自武漢，家里的電視柜和書柜也購自武漢…… 大年初八下單網購的幾本書終于在大年十六到了，有兩本書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又逢著“武漢”了，武漢武漢，終究是繞不開的。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在古詩里，武漢是詩意起始的遠方，“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辭別黃鶴樓，無數的大唐錦繡文章便從這里鋪排開來，詩人駕一葉扁舟，“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直下春意盎然的三月江南…… “忒看破無乃太簡乎”，我們往往把生活想得太簡單了。一級響應剛開始啟動的時候，還想著在庚子年里，可以“有酒學仙無酒學佛，剛日讀經柔日讀史”，盤算著靜下心閱讀一些書，多寫幾篇文章遣興，并為這種犬儒式的雅致而沾沾自喜。自我隔離的日子雖闊綽，心底里卻紛紛擾擾，全然沒有平日里工作之余閱讀的興味，心緒始終平靜不了，更談不上有動筆的欲望。 人們還是恓惶不安，個體又是如此卑微，面對種種的不堪，只能感到一種無力感，所能做的非常有限，寫了一篇文章或一首詩歌又有何用，在一些人看來，還有把一切變故視為資源的嫌疑，還不如安靜地呆在一邊。 8 上班開學的日期還很模糊，上上下下都找不到北，一等二看，沒到跟前不知道。微信上各種信息紛繁復雜，有時吹皺了心底里的一池春水，有時則掀起了洶涌的波濤。 我的醫生朋友在防疫的第一線夜以繼日地工作著，在社區崗位上的朋友整日忙著排查工作，在外地有生意的朋友只能繼續呆在家里，工地工廠一時還不能開工，一些親友的生計也陷入了困境。魯迅說：“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再也不能一個旁觀者自居，所有的人都處于災難之中，誰也不能獨善其身。 正月十七又是一個艷陽天，晌午，狗子在陽臺如瀑的陽光下睡著，毛發閃著金黃色的亮光，在春風中搖曳著，飄逸著，柔順著，眼前的一切溫煦可人，卻驀然發覺豢養了四年的狗子已悄然褪去天真爛漫，像一個入定的野狐禪，在你心底里棒喝一聲：人生如寄。 在所謂的慢生活里，突然明白生活是可以很精致的，把匆匆歲月里繁蕪贅余的東西剔除，在客廳與餐廳之間走來走去，有時坐下來閱讀一會兒，到點了，認真地烹飪食材……似乎每一天都過得風生水起，只是立春來了，小小的宅子已經盛不下我對陽春煙霞的渴望了…… 9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人們漸漸擺脫了最初的恐慌。據說病毒已進化到第五代，傳染性增強，毒性降低，開始與宿主形成一種平衡，有人樂觀地認為新冠肺炎病毒感染會越來越像普通的感冒。 10 在陰霾之下，人們更期盼有一個明媚的春天。
有新聞說疫情會在四月結束，那時正是暮春，“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人們已不再恐慌，回歸春天本來的樣子。生活本來就應該像暮春的陽光一樣和熙，像牧歌一樣悠遠，像詩歌一樣馥郁。在暖陽下，在春風里，沐浴、歌唱、遠眺，無憂無慮地享受春光，游之泳之，歌之詠之，老安少懷，樂而得其所。 在人世間奔走著，正處中年，易悲欣交集，偏又逢著這樣一個庚子鼠年的開春，承受了太多的激烈情緒，然而也在種種情緒中看到并獲得了力量，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更看到了希望，我堅信沒有一個春天不會到來，所有的美好都會紛至沓來，畢竟生活中有無數值得期待的事。 “日出喚醒清晨，大地光彩重生，讓和風拂出的音響，譜成生命的樂章”，風雨陽光從身旁一掠而過，經歷過苦難的人才懂得的生活的可貴。當春暖花開之時，我還會聽到那拂動人們心旌的歌聲在福道上唱響，穿過林梢，直上霄漢，融入天光云影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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