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團于1952年的仙游縣鯉聲劇團,曾有“天下第一團”的美譽。在我幼年時,就曾屢屢聽家人說起鯉聲劇團在京獲獎的光輝事跡。然而那時的我從未想過,我大學畢業(yè)后的第一個工作崗位,就讓我與這歷史悠久的莆仙戲劇團結下不解之緣。 “跟著鯉聲劇團排戲去,老劇團頗有傳承,要多看,多問,多學習。”這是領導布置給我的任務,恰也是我的夙愿。鯉聲劇場坐落于仙游文廟旁,在這個極為重視文化傳承的小縣城里,孔夫子面向的街道,才是最繁華的縣中心。聽老一輩的人說,這里曾有一座體育館,還有一個熱鬧非凡的大集市,鯉聲劇場在這縣中心的中心,每當有大戲上演,便是人山人海的所在。 然而,毋庸諱言,傳統(tǒng)戲劇在當今已經(jīng)逐漸式微,就連名噪一時的鯉聲劇團,如今也不復當年榮光。當年的“鯉聲劇場”,現(xiàn)在已經(jīng)多了塊牌子,叫做“鯉聲藝術傳承保護中心”;對莆仙戲的研究也由“發(fā)掘式”,變成“保護式”,再變成“搶救式”的了。今年又受疫情影響,劇場短時間內(nèi)想要開演是不可能的。這些情況,讓我對這棵即將親密接觸的“老樹”,多了一絲隱憂。 直到我初入劇場的那天。 走到文廟門口的廣場上,我就隱約聽到了劇場內(nèi)的鑼鼓聲。平日里緊鎖的大門開了一半,院落中停滿了演員們的交通工具。我推門而入,陽光從我身后搶先鉆進劇場,舞臺上的演員們卻沒有一個注意到陌生人的到來。空蕩蕩的坐席蒙上了一層薄灰,頂棚的燈也沒開,全場只有舞臺燦爛輝煌。 臺上在排練的是被稱為“宋元南戲活化石”的傳統(tǒng)莆仙戲劇目《目連救母》。這是一出長達9個小時的傳統(tǒng)大戲,從前只要演這出戲,便是通宵達旦的節(jié)日盛事;但如今卻因為時長等原因不再適宜劇場演出?!赌窟B救母》從表演形式、表演技藝到古劇本、鑼鼓經(jīng)等,無一不是歷代傳承的珍貴寶藏。目連戲從佛教故事演變而來,在中國民間影響深遠,而鯉聲劇團所傳承的,正是其中最為古老、完整的版本之一。鯉聲劇團深知它的珍貴,才會選擇在劇場無法開放的疫情期間,組織全團一起來將它排練、還原。 為什么說“還原”呢?因為《目連救母》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傳承上的斷代。老一輩的劇團成員們,有很多已經(jīng)年逾耄耋,還有的已經(jīng)不在人世。他們畢生的藝術修為,并沒有完完整整地傳承下來。鯉聲劇團重排目連戲,只能依靠上世紀老一輩鯉聲劇團留下來的影像資料,一點一點地摸索還原。在講究師門傳承的舞臺藝術里,個中難度不可謂不大。 臺上的演員專心致志地排戲,臺下的我也找了個第一排的位置,饒有興致地看著。令我驚奇的是,幾乎每一個角色都有兩個演員同時在演,他們一招一式都近乎相同——仔細一看,都是一個四十上下的老演員,帶一個二十出頭的小演員。我這才注意到,這個歷史悠久的老劇團,并不像很多人想象中那般是“老年俱樂部”,而更像是一棵抽出了眾多嫩綠新芽的老樹。整個劇團中與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竟占了半數(shù)左右。年輕演員中有些年紀還比我小一兩歲的,已經(jīng)頗受他們師父的稱贊;他們演戲時的專注與投入、為了某個細節(jié)反復請教的認真勁兒,令我自嘆弗如。其中有幾位演小生的演員,帥得簡直可以立刻出道?;蛟S只有當“小生”與“流量”二字不再有半點關系的時候,演員們才會像這樣刻苦地鉆研演技吧。 戲劇舞臺,分臺前和臺后。除了臺前的演員之外,臺后的樂團竟也是年輕人撐起半邊天。對樂器我不甚了解,便不敢隨便置喙,或許音樂需要歲月積淀才能彈得更有韻味,但對樂器和音樂的熱愛是不分年齡大小的。在整場莆仙戲演出之中,真正起到“大腦”作用的其實是坐在后臺的“司鼓”。司鼓通過對鼓點的調整和把控,既影響著其他樂器的節(jié)奏,也掌握著演員表演的節(jié)奏。他就像交響樂團里的總指揮一樣,是最核心的角色?,F(xiàn)任的司鼓年紀也不大,他的師父每天都要坐在他身邊,一點一點地指正他,而他手里那本目連戲的鑼鼓經(jīng),真正是師門傳承下來的寶貝。 到今天為止,我跟著劇團排練已經(jīng)有一個月了。有些老演員對天天來臺下看戲的我很有興趣,常喜歡來找我聊天。難得有年輕人對戲劇感興趣,他們常這么說,其實我自己也是這么想的。但是顯然對傳統(tǒng)藝術感興趣的年輕人不止我們這些。一個月內(nèi),就有兩撥來自不同大學的大學生,戴著口罩,扛著攝影設備,前來錄制、采訪。這些都不是劇團請來的,而是他們自發(fā)來的,他們有的是在為畢業(yè)論文取材,有的則純屬社團活動或者興趣愛好。 我的朋友圈里也有許多對傳統(tǒng)藝術感興趣的朋友,他們聽聞我去做戲曲編劇了,很多人來祝賀我,甚至有人很羨慕我。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以為我應該算是年輕人里的“異類”,但其實不是。傳統(tǒng)藝術因為她自身的魅力,就一定可以吸引更多的人來欣賞她、照顧她、傳承她。很多時候“后浪”們做的這些事其實并不值得稱道,因為當你走近她,你就會發(fā)現(xiàn),她真的很美。我們不是什么勞苦功高的傳承者,我們和每一代“前浪”一樣,只是“美”的信徒罷了。 我看著這如今依然空蕩蕩的劇場,突然想到些什么,興沖沖地跑去問團長。我問她,這些年來,劇場觀眾的年齡結構有沒有什么變化?我想,說到底,還是得看戲的年輕人多起來,戲劇才能好起來。想不到團長也興沖沖地回答我:有啊有啊,年輕人越來越多了,現(xiàn)在疫情還沒過,你看不到觀眾,等到下次開場演出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于是我更加迫不及待地,盼望演出的那天,早日到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