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仙游縣鯉聲劇團《借新娘》劇照 (鯉聲劇團供圖) ▲1986年莆仙戲《新亭淚》晉京演出劇照 (鯉聲劇團供圖) 從1971年開始自學寫戲到現在,不覺已過50年了。戲劇界認識我的人,一般都以為我擅長寫歷史劇,劇本多是深刻、凝重的,而且都是悲劇。其實這是誤會,人們不了解,我寫戲之初就是從喜劇開始的。20世紀70年代的習作《嫁妝》《擋馬頭》,就是移風易俗的小喜劇。1977年我創作的小戲曲《搭渡》,更是充滿生活情趣的喜劇。到了1981年,我偶然得到《新亭淚》的創作素材,帶著激情創作了這個成名作,以后又寫了好多個歷史劇,于是給人們造成我是一個板著臉孔、專門寫歷史劇的嚴肅的夫子,似乎喜劇與我無緣。 其實,在上世紀那個紅紅火火的80年代,我寫了帶有濃郁悲劇色彩的《新亭淚》《晉宮寒月》《要離與慶忌》等歷史劇與《魂斷鰲頭》《青蛙記》《神馬賦》等新編古代劇外,還創作了《審乞丐》《鴨子丑小傳》《阿桂相親記》《借新娘》《造橋記》等令人捧腹大笑的古裝戲與現代劇。到了90年代,我喜劇創作的興致依然不減,又寫了弄假成真的久演不衰的小戲《戲巫記》以及令人哭笑不得的《駱駝店》。可是,因為這些喜劇的演出機會少,影響不大,比不上自己的那一些歷史劇,以致人們,尤其是外地的觀眾產生了誤會。直到去年底,有些專家看到泉州高甲戲劇團演出我1989年創作的《造橋記》,才驚訝地發現,原來鄭懷興也寫過喜劇呀!2021年12月20日晚上仙游縣鯉聲劇團在福州大戲院演出我創作于 1988年的通俗喜劇莆仙戲《借新娘》,又引起一陣騷動:鄭懷興怎么能寫出這樣通俗好看的戲呀? 其實,在學戲之初,我就知道戲有喜劇悲劇之分。莆仙戲前輩劇作家陳仁鑒先生的代表作《團圓之后》《春草闖堂》就是悲劇與喜劇并峙的兩座高峰。雖然評論界以前者深刻、后者通俗而定高低——認為《團圓之后》的思想性高于《春草闖堂》,但是普通觀眾卻認為《春草闖堂》好看,遠勝于“絕戶戲”《團圓之后》。在仙游演出這兩個戲的次數,《春草闖堂》比《團圓之后》不知多出多少倍。各地移植這兩個戲,也是天地之別——《春草闖堂》幾乎無團不演,《團圓之后》則寥寥無幾。為劇團的吃飯著想,為觀眾的愛好考慮,編劇不能只重思想性而輕娛樂性,不能只寫悲劇而不寫喜劇,這是我學戲時就懂得的道理。隨著閱歷的增多,后來我又懂得,莎士比亞不僅寫悲劇,而且也寫喜劇,真正的劇作家并不是一條腿走路的。 《借新娘》是我1988年為仙游縣度尾民間劇團創作的。當時,仙游縣民間職業劇團有十來個,度尾劇團是比較活躍的一個。他們為了參加省里舉辦的民間職業劇團調演,就請求我寫個戲。當時,我正在讀清代俞樾《右臺仙館筆記》,其中有一篇《鄔三》的故事引起我的興趣: ……天津有鄔三者,其父以沙船起家,死已久矣。鄔三性嗜賭,遂耗其貲,田園皆歸他姓,惟屋猶在,與母共居之。俄而母死,津俗喪禮尚奢,而出殯尤甚,鄔賣屋治喪,遂無立錐地,寄居博徒家。有姑嫁奚姓,頗富,以其侄不肖,亦久不與通矣。鄔年二十余,尚未有室。一歲迫歲除,窘甚,無以為生。有博徒與之謀,假以衣冠,使至其姑家求見,姑辭焉。告閽者曰:“此來非有干求,特以將成婚禮,不敢不告于長者耳。”姑聞此語,乃命入見,衣冠楚楚,頗不藍縷。問頻年何在,以貿易對;問婚期何日,曰:“即后日是也。”姑大喜,贈銀十兩為婚費,并云:“屆期當來賀。”姑有子婦二人,各送津錢十千。鄔持銀錢,歸商于博徒。諸博徒喜曰:“然則尚有后惠矣。”乃即所居屋,使工為之標飾,覓一青年之妓,飾以荊布,使偽為新婦也者。及期,其姑果至,見婦而悅之。婦又善于承迎,入廚作羹,跪坐而饋。姑欣然食已,謂曰:“此屋逼仄,吾不能宿此,明日當復來,少有資助。”明日又至,出屋契一紙曰:“此屋贈汝夫婦,即可遷移其中。”又出田契曰:“薄田百畝,粗供饘粥。”鄔驚喜過望。此妓之父亦一博徒,因負人博進,暫以女為錢樹子,今知鄔有田有屋,即以女妻之。弄假成真,鄔之謂與? 寫這個題材給度尾民間劇團,將是百姓喜聞樂見的喜劇。于是,我很快進入了構思。 我把這個故事里的人物關系略作調整。把鄔三改為一個年輕的讀書人——郭小保,他在父母去世后,受到一位老賭棍——老賴的引誘而掉入賭博的泥坑。而老賴是為了報復郭小保父親生前夸獎他的女兒賴蓮兒長得清秀,要娶其為媳,一弄清她是賭棍之女,便改口道:“倒貼我都不要。”老賴得知此事,便懷恨在心,非要把小保帶壞不可。當小保在賭場慘敗、走投無路之際,老賴便設下借妻的騙局,要親生女兒賴蓮兒假扮新娘,借與小保,讓他們扮成一對新婚夫妻去姑姑家詐騙。同時,我把姑父改成江南巨富邱惜福,他是貨郎出身,與小保的姑姑是一對恩愛夫妻。這次他特地從外地回家,要為妻子操辦五旬壽慶,卻沒有邀請內侄小保前來,引起了一場家庭風波——姑媽郭氏情系娘家,既對小保陷入賭場痛惜不已,又盼望他何時能浪子回頭。她認為丈夫不請內侄是瞧不起她的娘家,氣憤難忍,吵鬧不休,一時氣忿,竟產生去死的念頭。恩愛夫妻,不死于貧賤,卻偏偏死于富貴,這種事時有所聞,這種現象,值得深思。 邱惜福又是愛妻畏妻的角色,他趕回來為妻祝壽,是聽了江湖術士的話,認為妻子四十九歲有一劫,祈望借拜壽來消災解難。見到妻子為娘家而與自己斗氣,既傷心又焦急。因此為了討妻子歡心,愿慷慨解囊,資助已經改過自新的內侄。即使心疼,也在所不惜。而賴蓮兒的形象更有別于筆記里的妓女,她出于污泥而不染,潔身自好,對父親老賴,既氣他不肯悔改,又不得不聽他的話,假扮新娘前去詐騙。在與小保見面之后,更是恨鐵不成鋼,見縫插針,不斷嘲諷、不斷規勸,要讓他改邪歸正,重新做人……讓這一場借妻騙姑的丑劇變成用善引導、以情感化的喜劇,豈不比單純寫一個鞭撻假惡丑的正劇更有趣? 總之,這則筆記經我改造之后,充滿了家長里短,蘊含著風俗民情。1988年由莆仙戲老導演朱石鳳執導,度尾民間劇團演出后,曾大受觀眾歡迎,上演了數百場。有一個村子頭天晚上看了《借新娘》,觀眾興奮不已,覺得看一遍不過癮,第二天晚上要求劇團再演這個戲。 時隔33年后由鯉聲劇團重新排演,幾個年輕演員在著名導演歐陽明的耐心調教下,茁壯成長,演出盛況更勝當年,這也讓我深感欣慰。題材有大有小,風格有雅有俗。不一定大一定壓過小,俗必然輸于雅,而是看筆下的小是不是充滿了生機,俗是不是接了地氣?有生機,接地氣,就一定引人入勝,以小勝大,俗中見雅。 |